人们常说“宗教信仰不等于迷信”,但迷信无疑属于信仰,或者可以说迷信是信仰的极端形式,是盲目或狂热到入迷程度的信仰。但这个“度”又怎样区别呢?我想,如果从社会心理和历史发展这些角度来说明也许会清楚些。
迷信和信仰都是社会心理现象。都是人们对“神”或人、某一事物或现象感到惊异、而又恐惧所出现的崇拜心理。在希腊语中,“可敬”和“可怖”是一个词,“崇拜”和“恐惧”也是一个词,中国人则合为一个词“敬畏”。这种敬畏心理,就极端而言,就是被崇拜对象所征服,如果在人格上也依附于它,我想,就可以称为迷信状态。人们不仅对宗教的神产生过迷信,对金钱可以迷信,对武器可以迷信,甚至科学也可以成为迷信对象;对人也一样,例如德国人迷信过希特勒,苏联人迷信过斯大林。在各种迷信中,对命运迷信自然是人类最大、最普通、最长久的迷信。
从历史发展角度看,所有宗教早期无疑都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。“命运的决定者”是异己的、神秘的和令人敬畏的。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,人的自主意识增加了,人格相对独立了,那种决定命运的异己力量也就相对减弱了,人们对“神”的敬畏和热情也相对减弱。正如黑格尔所说的,像在基督教中所出现的那种“最终发生了神和人的和解”。这种和解的结果,便是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宗教成了民族或国家或社会团体的“精神纽带”,而民族、国家或社会宗教组织,则成了它们所属成员的“命运共同体”。从前的“命运决定者”便作为这个“命运共同体”的精神象征而长期沿续存在下去。也就是说,在“神人和解”的场合,从“迷信”或以往的充满敬畏的迷信色彩较浓的信仰,转化为一般的普通的信仰,成为一种社会风俗。而神人关系得不到和解的场合,过去迷信的对象(某神或某人),或者遭到人们愤怒抛弃、辛辣的嘲笑,或者遭到理性的评判而“走下神坛”,从而结束了对它的迷信史。
我对我们面对的命运热和宗教热中所存在的迷信现象,也作如是观。
三、西方哲学:神灵为自己保留了最重要的东西
如果说早期宗教充满对“命运决定者”的敬畏和迷信色彩,那么人类的意识通过哲学而开始了觉醒。哲学是来自西方的术语。西方哲学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是苏格拉底,柏拉图称之为“最聪明、最温雅、最优秀的人”;黑格尔称之为不仅是古代哲学中最有趣味的人物,而且是“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人物,苏格拉底是精神本身从神谕到个人精神的转折点”。我们则可以称苏格拉底为西方的孔子,因为,他像孔子影响东亚两千多年一样影响着西方哲学。
苏格拉底具有朴实的语言和平凡的容貌,生就扁平的鼻子,肥厚的嘴唇,凸出的眼睛,笨拙的身体和神圣的思想。他在雅典大街上高谈阔论,到处向人们提出一些问题,例如,什么是虔诚?什么是民主?什么是美德?什么是勇气?什么是真理?以及你的工作是什么?你有什么知识和技能?你是不是政治家?如果是,关于统治你学会了什么?你是不是教师?在教育无知的人之前你怎样征服自己的无知?等等。这样提问题的目的,苏格拉底说:“我的母亲是个助产婆,我要追随她的脚步,我是个精神上的助产士,帮助别人产生他们自己的思想。”
苏格拉底自己呢,他说:“我只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。”“我象一只猎犬一样追寻真理的足迹。”为了追求真理,苏格拉底不顾自己的利益、职业和家庭,他是个哲学的殉道者。他曾自问:什么是哲学?他自答:
“认识你自己!”
在某种意义上,整个西方哲学史都可以归纳为这一句话。例如两千多年后,康德也作过类似的回答,他反哲学研究归纳为四个问题:“我能够认识什么?我应该想什么?我能够期望什么?什么是人?”而现代存在主义更简化为:“我是谁?”这一切也都说明哲学与宗教的原则区别:宗教的中心是神,而哲学的中心是人自己。苏格拉底开始了人的自我意识的理性时代。
然而,苏格拉底同时又真实地体验到自己“为灵机所驱使”,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存在着某种“不自觉的”、“外在的作决定东西”。苏格拉底曾参加过三次战役,将军们决定颁发一个花冠冠给他,作为对最勇敢的人的奖励,但苏格拉底推辞了。因为他坦言自己在一次战争中陷入沉思,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天一夜,直到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才把他从出神中惊醒过来——据说,苏格拉底经常陷入这样一种“出神状态”——这种出神状态使苏格拉底产生了“灵机”的体难。这种出神状态便是他“为灵机所驱使”而产生的状态。基于这样的体验,苏格拉底说:
神灵为自己保留了那对于最为重要的东西的认识。建筑术、耕种术、冶金术等是人的艺术;治国术、计算术、理家术、作战术亦然——在这个方面,人可以达到熟练机巧的地步。但是对于另一些东西,占卜就是必要的了。种地的人并不知道谁来享受收获的果实;造房子的人也不知道谁来住房子;将军也不知道军队战场是否得当;治国的人也不知道这对他个人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危险;和一个漂亮女子结婚的人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因此享受到快乐,会不会从中产生出忧愁和痛苦;在国家中有强有力的亲戚的人,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被驱逐出境。由于这种不确定,所以必须托庇于占卜。占卜是多种多样的,有听神谕、看牺牲、看鸟飞姿态等。(引自黑格尔《哲学史讲演录》)
也许正是苏格拉底的影响,迄今的绝大多数西方哲学家,都在他们的哲学中“为神灵保留了最重要的东西”,只不过程度不同、表现形式各异而已。这种为神灵保留的最重要的东西,说明了我们人类的认识尽管发展了,但仍然存在着异己的“命运决定者”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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